2010年5月2日 星期日

再見了。

我的阿公,過世了。

他走得很平靜,就像是睡著了而已。阿公轉入加護病房後,我曾經去探望過他。這至少讓我沒有遺憾。最後一次的會面,臨走之前輕撫他的手、叮嚀他要安心養病。那是一雙比記憶中更厚實的手。

我上小學之前都是在阿嬤家渡過的。那段時間年紀雖小,但我仍留下許多童趣的記憶。在娃娃車上為了和同學打賭我穿裙子沒錯、一整路都夾緊大腿正襟危坐,桌上偶爾會驚喜出現曾是我最愛的柑仔店雨傘巧克力,邊踩在客廳椅子上學浴火鳳凰、邊用蚌殼當湯匙吃我的湯泡飯,在榻榻米上參加五燈獎歌唱比賽,還有我的小小腳踏車不管繞晒穀場幾圈、都要在(自己想像的)停車線前煞車。偶爾我會去摘整袋的扶桑花、再偷拿阿嬤的鍋子張羅扮家家酒的豐盛菜餚(然後阿嬤就會大呼小叫)。而那些只能待在騎樓下等待雨停的下雨天,爸爸幫我做的盪鞦韆和搖木馬都吸引不了我,我忙著看雨滴落在積水處濺起的大小氣泡是什麼形狀,就是在那時候聞到的,雨滴剛落在柏油鋪成的曬穀場上水蒸氣蒸發的味道。

回想過去的記憶,我幾乎完全想不起來,和阿公之間有什麼溫馨的互動。因為阿公最愛的就是騎著他的野狼去外面兜風,有時候(或者總是)去摸兩圈。如果那天手氣好,回來家裡就眉開眼笑、拿出一疊厚厚的鈔票分幾張給阿嬤,然後晚上等他再回來的時候,冰箱就會有統一布丁和養樂多或者汽水。如果那天手氣不好,回來就亂發脾氣、不然就是自己生悶氣。但是不管輸贏,他都一定會在龍眼樹下細數口袋裡的鈔票。

他的話總是不多。汗衫外披上一件花格子襯衫、心情好才扣起來,還有他招牌的過大件水藍色西裝褲捲起褲管。堅持家人幫他添飯、而且還要尖起來的盛滿,喜歡吃肉,青菜水果連看都不想看一眼。嫌牙籤不好用,所以就拿竹叉來剔牙。想把電風扇放在最靠近他的地方,買了延長線也不好好用、偏要拿工具和絕緣膠帶接長電風扇的電線,然後大概是做出興趣了,還把家裡的電器插座都亂接一通。十次參加抽獎,九次都能抱大獎回來,從電視、微波爐、音響到吹風機。書法寫得不錯、文筆相當好,不過大都是拿來寫陳情函、舉發村里哪個誰又怎麼了就是了。

我記得的,阿公唯一一次表達他個人的心情,是幾年前我們放假回嘉義,我和妹妹跟阿嬤在泡茶聊天,我到客廳去拿零食、阿公自己坐在那盯著天花板,我說他幹嘛不一起來泡茶,他說「反正你們回來也都只找阿嬤」,然後又拎著他的安全帽騎野狼出門去了。

完全依照自己個人的意志來貫徹他的人生。他一輩子都不是個太討喜的人,也做了很多讓身邊的家人氣得牙癢癢的過分行徑。即使直到最後的最後,不得不住院了的時候,還硬是自己拔掉點滴偷跑出院。但是,看到他異於平常地只簡單用個牛皮紙袋裝好重要文件、放在客廳的電話旁邊,還有整齊疊好一張張的舊照片。我試著想像,或許這是他人生第一次、也是最後一次的妥協吧。

嘉義傍晚即將西下的夕陽。那是我們家的風景之一。不時傳來阿嬤炒菜鍋鏟敲打的聲音裡,我還是一圈又一圈地繞著曬穀場騎我的腳踏車,妹妹不知道又在茉莉花那裡幹嘛了,阿公一派瀟灑地拿著他專屬的小椅子到旁邊,翹起二郎腿抽他的長壽菸。

真的再也見不到面了,我比自己想像中的更覺得寂寞。到了那裡以後,不要再這麼任性了。希望你的身邊能有幾個牌友陪你打打牌解解悶,要過得平安快樂噢。